魏雨白已经将她所掌握的一切都告诉了李坏。
虽然叙述上必然掺杂主观情绪,但李坏大体能够判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说过的。
因为他用了最寻常的情报获取套路,在闲聊中七分无关信息,加三分想要的信息,逐渐瓦解对方心理防线。
救人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实是难的,救一人已经有难度,何况千万人。
而能救千万人的人不多,每个时代都只有那么几个,数数都数得过来,魏朝仁恰好是其一。
听到他让精壮之人先走时李坏就知道他是个能救千万人的人。
很多时候善良并不是负担,罪恶才是,他这举动要是读书人一张嘴稍加传扬,然后随便写上几句诗词是要留千古骂名的。
但是他这举动也让正规军被杀溃后的关北留了希望,也救了南方安逸安逸生活不知战事的人们。
明年不管谁上任关北节度使,到时定能补充北方军队,因为魏朝仁把还能武装起来的人力保存下来了。
如果没有他这个举动,到明年辽人要是趁机南下的话关北很可能守不住,长驱直入就连北方百姓,政权中央都要遭殃。
要想救人,先要杀人,在李坏看来,英雄并非那些光彩夺目的,因为世界本就残酷。
曾经朝鲜战场上有一位老团长,他的一个侦查排被美军围困在阵地对面山头。
两山相望,战士纷纷义愤填膺请命要去救援,他却面无表情下死命令谁都不能救,眼睁睁隔山看十几个战士弹尽粮绝后不甘受俘跳崖。
后来拍纪录片的时候老人垂垂老矣,已是老将军,可提起那事他就老泪纵横,眼泪止都止不住。
事情如同梦魇,折磨他一辈子,但他却说他知道那时不能下令去救,因为是美国人的圈套,只会死更多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而不为所动。
在李坏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英雄,默默背负罪恶感与沉重,冷静果决的做自己该做的事,横眉冷对千夫指,至于后人如何评说又如何。
而魏朝仁显然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大气魄者难以成事,他怕魏朝仁成为第二个种师道。
“魏小姐你放心,我这个人虽然没上过战场,但道理还是懂的。
魏大人救了那么多人,我只不过是尽绵薄之力,我会尽力想办法救他。”
说到这看着一脸激动的魏雨白李坏又给她泼了盆冷水:
“不过你要是想让我去找皇上求情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魏雨白着急了。
李坏认真给她说明:“其实也不是不行,而是不能,你想想就算真如你想的皇上爱宠我,可当今皇上是昏君吗?
我只是世子,皇家子嗣,可没半点官职,不掺和朝堂之事,不懂政局,公是公私是私皇上会分不清吗?”
魏雨白一下子呆住了,如此一来筹码许久的计划不就落空了…
“不过你也别着急,我不能替魏大人说话但是有人可以。”
“谁?”
“何昭,你之前求他是对的,他为人刚直,又贵为开元府尹,重要的是他缄口不言这么久,此时要是突然说话是最有分量的。”
李坏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又随手给魏雨白也递了一杯。
“谢谢。”魏雨白接过热茶道:“可何昭根本不理我,头一次还见到人,后来就各种推脱,只说他不懂兵事,所以不敢妄言。”
李坏点点头:“正是这样何昭此人的话才有分量,之前他不答应是你们说服人的方法不对。”
“方法不对?”魏雨白有些不解。
“嗯。”李坏点点头:“总之明天你们再去,到时候你按我说的办,至少九成把握能让何昭就范,只要他肯明着为魏大人说一句话,魏大人就很可能有转机。”
魏雨白还有些将信将疑,李坏却先开口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嗯?还有何事比救父亲重要。”她疑惑的问。
“你,还有跟你南下的所有人都暂时搬到王府来住吧,以后没事尽量不要外出。”
魏雨白很惊讶:“这是何道理?”
李坏喝了一口茶:“事情到京城就不只是关北的事了,现在已经变成政治问题,很多人可能会以此做文章牟利。
比如你说的羽承安等人,政治斗争可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讲,魏大人此时身在御史台大牢谁都没法在他身上做点手脚,
但你们不一样,我怕有人等不及了狗急跳墙,会把主意打到你们身上。”
“怎能如此,大景自有律法!”
魏雨白怒斥道:“父亲戴罪,我们又没犯事。”
“你这么想别人可不这么想,现在你们就是最大的破绽,本来京中对魏大人早有民怨,要是有人再给你们泼污水,上官司,到时定是民怨沸腾,皇上也不会坐视不理。
总之现在就动身,越快越好,我叫王府车马帮你。”
李坏吩咐道,关于高层那些见不得光的残酷斗争李坏是了解的,不知缘由的人只会被利用伤害。
魏雨白点头,随即抱拳道:“多谢世子,如此大恩将来必将回报!”
李坏笑道:“哈哈,你不用当恩情,我帮魏大人是因为他会救人,要是他没本事我也会坐视不理,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不管如何帮就帮,不管事情结果如何,世子大恩雨白定不会忘的。”说着她利落转身离开。
当天傍晚,李坏叫了王府全部三辆马车,去把魏家姐弟两还有四个随从接到王府中。
王府很大,多六个人根本没什么。
魏雨白虽然稳重,但是军旅之人,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稍有不慎可能要出大事,让他们住在王府李坏放心些。
至于如何说服何昭他自有办法。
吴皇后放下手中奏折:“陛下非去不可吗,让冢道虞去不行吗?或者杨洪昭,上官哲……”
皇帝只是轻轻摇头,搂她的手又紧了一些:“杨洪昭我信不过,上官哲也不行,冢道虞是最好的,或许比朕还好,可他年纪大了,经不起周折奔波。”
皇后无奈的叹口气:“冢道虞年纪大,陛下就不大吗!”
此话一出皇帝板起了脸,表情变得阴郁起来,过了一会又缓和了,摇摇头:“朕正是年纪大了,再不奋力一搏,这江山怕是保不住啊!把江山基业交给后人,你说太子能守住吗?
太子虽不是你亲生,但也多听你教诲,他有多少本事你心里应该清楚…”
皇后不说话了。
“他若是潇王我倒放心,我就安享天年,把江山社稷传给后人,可他不是!”
皇后也叹口气:“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只知道刀剑无眼,兵祸无情,我的亲生儿子已经死在战场上,我不想垂垂老矣之年丈夫也死在战场上……”
“我懂,但总有不得已要为之的时候。”皇上说着紧紧握住她的手。
“说道承社,我就想到长河了。”皇后道。
“顽劣小子,若是能及得承社百之一二就谢天谢地。”提及李长河,皇上显然不高兴了。
皇后一边看折子一边道:“再如何顽劣也是承社的独子啊,在这世上承社就只剩这么点血脉了。”
“天家无情,要怪就怪他生在天家。”
皇上面无表情的道:“怀薰切不可再爱宠他了,不然假以时日都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上次还差点把陈钰打死,若不是刚好辽人南下,我以此推脱不处理此事,他怕是小命难保了!”
皇后也无奈叹口气:“长河他六岁便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再如何恶劣也只是个可怜孩子啊。
若是当年承社不去镇边,不去平叛,有时间好好教他,想必也不会如此…”
听了这些,皇帝语气忍不住软下来。
“这样吧,王越跟我说过几日会办一个诗会,还附了名表,里面就有长河。朕给他个惊喜,到时你和我同去,就在那里见他一面吧……”
……
小雪过后,天更冷了。
李长河又开始跑步,此时他现在心率能控制在四十五左右,而且肺也适应了剧烈的呼吸。
他能够很容易找到呼吸的节奏,控制身体平衡,同时每一次蹬地都爆发力十足,越跑越畅快。
不一会他再次路过陈府,自从准许陈钰上听雨楼之后,老人态度就好了很多。
每天去早朝前都会等到李长河跑过来,然后作揖,也不说话,这才离去。
只是今早似乎有些不一样,李长河再次见到两个人,一男一女,在跟陈钰说什么,
根据身形轮廓,李长河确定这就是之前出现的那两人。
这似乎是第三次了吧,这么早出现在陈钰家门口,而且看老人家的态度似乎对两人很好。
怪异的是,说话什么时候不好,非要这黑灯瞎火还冷死人的大早上?还不进门?
李长河搞不懂,也不多想,直接绕了开去。
……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阿娇呆呆看着那苍劲有力的字,劲力仿佛要透纸而过。
一开始她只被诗文折服,可几日看下来,就连这字也让人叹为观止。
转折起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俨然大家风范,这要多少年的习练才能如此。
每隔几日她就会随爷爷到此,严掌柜会将才子们的新作诗词交给爷爷品评。
若是以前,那些诗词是最吸引她的。
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也不知从何时起,大概就是最近吧,她无心去看那些诗词了。
每次来望江楼,看看楼前交错的街道,心里总在期待什么…
期待什么呢?
“今日那小子想必又不来了,若是问起来,老夫十有八九能猜他要说天太冷懒得出门。”
德公好笑的道,一手抚须,一手拿着诗文品评。
阿娇不敢说话,总觉得越说越是心虚。
“再过五日梅园诗会就要开始了,本以为只是让你们年轻的才学之士互相切磋探讨,
没想到羽承安还有陈钰听闻此事,也说会过来,到时恐怕要我出场坐镇了。”
怡华园因梅出名,故而又叫梅园。
“那就有劳爷爷了,如此也好,才学之士展露胸脯就是希望能有人赏识,几位大人来了也好。”
阿娇道没什么意见,想要办诗会是因为她真的喜欢诗文词赋,
可现在,特别是在听了世子那些话之后,她突然觉得或许那些东西也没那么重要了。
希望那时世子也会去吧,可以他不羁的性格想必是不会去的…想到此处忍不住轻叹口气。
许久之后,噔噔的脚步声还有严掌柜着急的呼喊打断了寂静,一身武装的何芊冲上楼来,严展柜没能拦住。
她看着两人一愣,然后惊喜道:“王爷爷,阿娇姐,你们怎么也在这!李长河呢?”
“你来找世子的吗?”阿娇好奇的问。
何芊一愣,连忙摇头:“自然不是!我找他做什么,我恨死他了。”
阿娇笑着坐下,给她倒上温好的酒:“那你为何想到来此。”
“只是…这三楼搞得神神秘秘的,寻常人都不让上,我就偏偏想上来看看。”何芊接过酒杯解释道。
“你这丫头的性子,何昭怕是愁白了头。”德公忍不住好笑的摇头。
“王爷爷你别乱说,我去哪出门前可都跟爹说了的。”
何芊得意的反击,自从昨日之后,她都和父亲说好了,以后去哪先跟他说一声。
何昭也觉得奇怪,昨晚何芊回来之后,不但跟他道歉认错,还说以后都不去招惹李长河了。
他心生欣慰,也不再禁何芊的足,只叮嘱她去哪里之前先行禀告。
阿娇为何芊拍掉裙角的雪,“三楼狭小有限,容不下许多人,又有陆老先生高作,所以不让闲杂人等上来也是应该的,你就不要为难世子了。”
小丫头眉头一挑:“阿娇姐,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你这是偏向那混蛋!”
“我只是就事论事,怎会偏向谁呢。”阿娇连忙道。
“哼,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大作。”
何芊说着站起来去看那高挂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不一会儿,她一动不动,仿佛着了魔。
“如何,何大小姐也折服了是吗?”阿娇笑道,以为何芊被诗的内容震惊了。
何芊依旧在看那诗,还喃喃自语着“好奇怪…真像”之类的话。
她蓦然发现,这首诗的字迹,跟在李长河屋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当许多个十厘米累积之后有人已上高台,他和观望者之间的高度已经是天差地别。
而造成这些差距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第一个台阶,也就是门槛,
观望者之所以观望是因为他们没有越过“门槛”,没有去造第一个台阶。
这就是登门槛,也被称为得寸进尺效应。
人一旦接受他人微不足道的要求,为避免认知不协调,保持前后一致,就会不断接受要求。
这种现象,犹如登门坎时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登,这样能更容易更顺利地登上高处。
但关键在于何昭要不知道他被算计了,所以李坏也不能让魏雨白知道计划,怕她露出破绽。
何昭刚直十有八九会开口,而且这只是小事,不涉争斗,只是提醒皇上而已,
但他不知道的是一旦开口他就身在关北局中,最初门槛他已经迈过去了,
李坏就有信心步步紧逼,直到让他表态!
细细看着手中卷宗,何昭越看越是皱眉。
太后九十大寿在即,南方各地官员奉上的生辰礼物已上船舶,过几日就会从水路直达开元。
这些贺寿礼品拢拢共共价值数十万两,兹事体大。
为防意外,到时开元府需要通力配合行事,调集衙役捕快,保证这些礼物万无一失顺利到宫中。
何昭看着这些礼部和内廷司发来的文书叹口气,他哪会不知其中门道。
按照朝廷法制,一个县令一年俸禄折算只有四十贯,一贯千于文,对于普通百姓已是巨财,可几个人会安心与此?
南方几州拢共才多少县,居然只为贺寿礼凑就凑得十几万贯!
这其中若是没有贪赃枉法盘剥百姓血汗的黑钱他根本不信!
可这是太皇太后生辰,正是百官讨好皇家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越老头虽然可恶,可这种事只有他敢跟皇上直言,他不在朝中,根本没人敢谏言此事。
就连平日在他看来为人还算正派的副相羽承安都不敢提及。
何昭不过开元府尹,和王越、羽承安比起来不够分量,
故而不敢直接在朝堂启奏,若是群臣面前直言那就是在逼皇上!
但若坐视不理良心难安,也写了奏折私下上呈,具言其中黑暗,
可惜现在几日过去了,丝毫没有半点风声。
看来王越不在此事难啊,只是苦了南方百姓,那十几万贯皆是民脂民膏!
想罢无奈放下手中文书,拿起另外一卷,一看又是烦心之事,年关告示和治安之事。
他思来想去都觉得那李长河说得是道理,只是心里气不过。
一想梅园之事,一想芊儿竟背着自己私下见他,再想到这几日从梅园中归来后女儿变得更怪了,"
三来城西望江楼,咏月阁抢了生意。”
话语才落,李长河就被镇住了,来到这个世界他第一次感到震惊。
因为秋儿的回答太惊艳了!
李长河问的时候天南地北的乱扯,只有少量有用信息夹杂其中,很多人根本听不出来。
小丫头却能清晰抓住其中的关键点!
李长河很开心,自己这是捡到宝了!
“很好,美玉无瑕。”李长河忍不住赞叹,接着问:“那你觉得这些问题可以解决吗?”
秋儿小脸红了一下,想了一会,慢慢道:“器物陈旧只要有银两就能换,世子已经让严掌柜办了。
至于望江楼和咏月阁再好那也是它们的事,只要我们做得好总是有机会的,只是如果周遭没有人家那就没法子了…”
“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夸你了…”
李长河很高兴,接着说道:“不过我还有些东西要教给你,你要好好听,然后学着用…”
与此同时,老人带着少女再次回到听雨楼,正见到几个下人在门前扒雪刨地种竹。
他皱眉想要喝止,但是看了几眼后,忽然意识到什么,表情竟有些惊讶起来!
老人看了一会儿,又换个地方再看。
少女紧跟着他,在雪中走走停停,房前屋后转了好一会儿,又停在正门前。
老人站在那一动不动,忍不住“噫”了一声,又仔细看那竹坑。
这一丛竹于这楼如同点睛之笔,让他无比惊奇,甚至有些拜服。
“爷爷,这…”少女显然没看出门道,只觉得奇怪。
老人摆手:“等到这竹发枝,楼就活了,我本以为那纨绔子随意捣弄会坏了这地,现在一看反倒有些门道…大概随手偶得,运气所致。”
说着他又仔细看一眼,越看越觉得喜欢。
“走吧,拿完荷包早点离开这里。”老人说着便上了楼。
他年纪大,上楼有些慢,只能轻声轻脚,慢慢便到三楼。
刚上楼梯口,就听到隐约有些声音,依稀可以辨别是李长河的声音。
老人不想多见这纨绔子,轻声道:“阿娇,你去拿荷包,拿完我们便走。”
此时风吹开窗户,李长河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严掌柜初见到我,必然心中紧张,酒楼的情况,他会下意识的往好了说,请功避过…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这酒楼真正的近况…”
老人和少女对视了一眼,不禁的往前挪动几步,想听的更仔细一些。
“这种下意识的偏差是很致命的,一个酒楼还好,但若放大一些,到了家国大事呢?”
听到此处,老人心思百转,忍不住皱眉,是啊,若是到了家国大事呢?那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