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楼芳时
  • 弥楼芳时
  • 分类:女频言情
  • 作者:米兰Lady作者
  • 更新:2022-07-16 01:30:00
  • 最新章节:3 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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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名字唤作胡若耶,是大理寺卿之女。自小饱读诗书,除却女儿家的温婉,身上还有几丝说不出的刚毅。朝局动荡,父亲受到牵连,一家人流落岭南。他们在这里举目无亲,幸得楼氏公子相救,胡家人才得以苟活。为了调查出冤案背后隐藏的真相,女子改名倩雾,自此走上了另外一条人生路……

《弥楼芳时》精彩片段

两位内人跪坐在延祥园廊下,一左一右拉开寝阁的门,司苑杨倩雾手揽一束胭脂色红梅立于玉轮清辉涌入处,未曾启步,一道娉婷的影子先随月光漾至阁中。在微云澹月的背景下,她彼时风姿不输园中万千芳条秀色。

皇帝赵昀默默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笔走龙蛇,临着面前的帖。一缕幽香自鹤膝桌上的小铜鼎中泛起,袅袅飘过他鼻端,略带凉意,花气则在有无间。他暗想,适才所见情形,倒应了此香之名——雪中春信。

倩雾入内,行礼如仪,然后雅坐于案几前,取出花剪,开始修剪花枝。

延祥园在西湖水畔,西依孤山,原为和靖先生林逋故居,如今已改建为御苑,供皇帝宫眷闲时小住。和靖先生爱梅,园中广植百株古梅,现在时令合宜,亭馆内外花寒水洁,气象幽雅。此地皇帝寝阁布置也与大内不同,舍却锦绣幔帐,床榻只用布单、楮衾、菊枕及蒲褥,保持高士隐居之地简素清雅的意趣。独床四角各立有一黑漆柱子,用细白楮衾为帐,将床罩住,四柱皆悬挂银白锡瓶,可插梅枝,因此赵昀将倩雾召来,命她为这梅花纸帐插花。

倩雾将枝条修剪到所需的长度,然后择一枝,双手把握住,略略着力试试柔韧度,便胸有成竹地开始按自己的心意曲折。寻常人会首选形态清奇有韵致的花枝剪下插瓶,而倩雾不同,她从来都是把好花枝留在花树上,插花只择侧生旁枝、徒长枝,乃至枯枝,随后只凭一双手,便可把花枝弯折到可堪入画的优美弧度。今夜也是如此,或憨直、或嶙峋、或缭乱的枝条经她素手一捋,瞬间野性遁去,纷纷臣服。赵昀不再用余光打量她,索性停笔,凝神看平凡的梅枝如何在她指尖绽放出他这小千世界的春风紫陌。

花枝逐一调整完毕,倩雾将之插于四柱锡瓶中,又移动两侧宫烛,让梅花影子落在纸帐上,再请赵昀前去检视。赵昀走近一看,但见帐内白楮纸上疏影横斜、花骨清绝,令人如处水墨绘就的梅林画卷中。

赵昀微笑赞道:“不错。见杨司苑如此佳作,方悟何谓‘纸帐梅花醉梦间’。”

倩雾欠身致谢,道:“雕虫小技,不值一哂,惟望不损官家怀古雅兴。”

赵昀道:“为着这几枝梅花,也应该多留几日,晚些回宫。”

倩雾一顾帐中菊枕蒲褥,问:“衾枕朴素至此,官家可还住得惯?”

“朴素倒无妨……”赵昀忽又一笑,略靠近她,压低声音对她道,“不过实话说,太冷了。”

倩雾亦不禁一笑,旋即低眉,无声息地退后两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其实凤凰山上的大内,冬天也是冷的……天家宫阙总是这样,高处不胜寒。”赵昀低叹,见倩雾不作声,又道:“如果这寝阁有两个人住,会好很多吧,不至于那么清寒。”

倩雾低首道:“官家明日可请中殿来延祥园。”

“倩雾,我是在征询你的意见。”赵昀直视她,不给她回避的机会,“留在我身边,可不可以?”

“不行。”她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妾虽身为内命妇,但入宫之初太后便已向妾说明,只以妾为女官,任职内廷,不在房院之列。”

“她现在改变主意了,觉得有个娘家人做嫔御也不错。”赵昀轻言软语,彬彬有礼地告诉她,“日前太后已与我商定,择个好日子,封你为婕妤。今夜你若留下,明日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差。”

倩雾惶然抬首,见赵昀言辞事关她姻缘,面上却无戏谑之意,兀自沐着梅花疏影,玉色湛然,心下又有些感慨,试图说服他:“梅花清高,不染凡尘。君子居室供养梅花,须远离女色。林洪先生在《山家清事》里写梅花纸帐时特意说明:‘服药千朝,不如独宿一宵。倘未能以此为戒,宜亟移去梅花毋污之。’”

“嗯,此言甚是有理,谨受教。”赵昀十分肯定她的意见,然后波澜不惊地公布了他的应对方案,“所以我们把梅花移走吧。”

见倩雾啼笑皆非,他才忍俊不禁,侧首间逸出的悦色似一弯涟漪牵动了他唇角。

倩雾一心只想逃离此地,转顾书案,勉强呈出一点礼貌的微笑,敛衽道:“官家还要批阅劄子。妾不敢叨扰官家,先行告退。”

“批阅劄子如此辛苦的活儿,史相公怎会留给朕。”他语气平和,惟那“朕”字说得似有切齿之恨,但稍纵即逝,他冷淡下来的目光很快投向了书案上的字迹,“我适才是在临《快雪时晴帖》。”

她不再回应,只盼他尽早许她离开。

此刻门外月色淡去,寒风起,值守的内人叠声相告:“下雪了!”

他凝眉捕捉疏淡的雪花飞上窗棂的声音,像是开始回忆:“记得我们初见时,也是这样,飘雪的天气。”

她隐隐不安,着意掩饰道:“官家,妾入宫时,是在春夏之交。”

“我指的初见,不是在临安,是在绍兴。”他镇静地看向她眸心,唤出了她另一个久违的名字,“若耶。”

她猝不及防,与这名字关联的前尘往事如潮涌至心头,双目瞬间浮上一层泪光。

年轻的君王踱步至案几边,拈起一枝她用剩的梅花。一朵红梅半绽在枝头,他回身面对她,手腕一旋,让花朵自她发际拂过她的颊,掠至她唇边。她抿了抿唇,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目中的怜惜之意瞬间消散,带着一缕讥诮的笑,他低声吟道:“越女颜如花,越王闻浣纱。国微不自宠,献作吴宫娃……”

他欺近她,又以花枝托起她下颌,不容她眸光的回避,直视她眼睛,问:“那人当初为你改掉这名字,便是怀着献作吴宫娃的心思,怕人联想猜疑吧?既如此,胡若耶,你为何不尊重你的使命?”

她沉默须臾,轻声道:“妾的兄长一向尽忠侍君,日月可鉴,对官家何曾有半点不臣之心。”

“我不是说杨缵。”

他松手,走到书架旁取出一个紫檀匣子,命她过来,将匣子推至她面前:“日前我听你与中殿闲谈,说你平日里使的照子昏了,便让人专程去湖州,找最好的工匠,为你定制了一面新照子。”

照子即铜镜,湖州镜天下闻名。而倩雾听到“湖州”二字,心下又是一凛,旋即冷道:“湖州?官家是说安吉州么?”

湖州自隋朝以来建置名皆为“湖州”,而赵昀即位后将之改名为“安吉州”。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想来今日又称“湖州”不会是一时口误。

赵昀感觉到她温婉外表下隐形的刺已经竖了起来,倒也不愠不怒,只目示照子,对倩雾道:“你且看看,可还称意。”

倩雾无语,末了还是打开了匣子。

那照子器型甚大,呈椭圆状,是附支架可支撑在妆台上的梳妆镜,明亮澄澈,可鉴毫发。倩雾将照子翻转,再顾背面,渐渐睁大了眼睛。

湖州镜背面多半很简洁,通常只加个工坊铭文,赵昀定制这面却是镌刻有图案的,也非寻常宝相花、神兽纹之类,而是一幅完整的画面:一栋雕栏玉砌的楼阁矗立于山水之间,飞檐翘角没入云霄,云间一轮圆月若隐若现,水滨桃花初绽,杨柳依依。楼上厅堂已撤去格子门,与露台相连。像是一场欢宴将尽,宾客已不见,乐师仍在弹琴鼓瑟,两名舞姬在阑干前挥动长袖对舞春风,主席中的主人是位峨冠博带、面容俊美的年轻男子,在一名侍女的搀扶下起身,身姿欹斜,双目半晗,颇见醉意,有玉山颓倒之势。另一名侍女朝他右手把持着的酒杯伸出双手,似欲取走酒杯,而他左手拂袖,以示拒绝。

画面之侧题有一句词:舞低杨柳楼心月。

倩雾讶异的神情尽入眼底,赵昀将冷笑留在心里,面上不着痕迹地对她说:“这画面颇传神,只是词题得不好,依我之见,不如改为‘小楼昨夜又东风’。”

倩雾明白他现下所知的远比她料到的多,略一斟酌,索性问赵昀:“官家认识小楼公子?”

“我知道他,但不能说认识他。”赵昀答道,忽又一哂,“你呢?若耶,你与他相处多年,却又真的认识他么?”

我真的认识他么?倩雾自问,踟蹰着闭上眼,而那照子背后的男子似乎透镜而出,飘入了她记忆深处。

恍惚间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旧日情景:他自梦中惊醒,又似乎并没有醒,疾步奔走于偌大园林的九曲回廊间,长发与广袖飘扬在江南水气氤氲的夜风中,她找到他时,亦觉他含悲的目光与这夜风一样,沾衣欲湿。

她环抱住他的腰,一遍遍地唤他,才把他自梦魇中挽回。他怔怔地看她许久,终于认出了她,轻叹道:“倩雾……或者若耶?我该叫你什么?”

“什么都行。”她仰首看着他,但觉只要他能醒来,一切都不重要了,“那都是我,都是我的名字。”

“你是一个人有两个名字……”他含着清苦笑意徐徐拥紧她,低目在她耳边私语,像是告诉她一个深藏的秘密,“我却是一个身躯里,有两个人的魂灵。”

她不寒而栗,轻轻挣脱开来。他犹衔微笑,凝视着她,而她真真切切地在这个朝夕相对的男子目中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眼神,虽然也是一脉的春水暖阳。

“若耶?若耶……”这一次,是赵昀在唤她,将她从失魂落魄的回忆中拽了回来。

“很抱歉,今日是我唐突了,不该这样待你。”他忽然温柔地道歉,和言道,“太晚了,你也累了吧?我让人送你回去,早些安歇。”

此刻他全无轻薄神色,言辞礼貌又不失关切,就像对妹妹说话一般。

倩雾但觉一阵酸楚。眼前的君主终于与她多年前在绍兴遇见的小哥哥逐渐重叠,那时的他眼中毫无阴霾,周身清朗干净,是个步履轻快的少年郎,名字还叫“赵与莒”。

宋嘉定十四年冬,十岁的胡若耶和她尚未满周岁的弟弟瑄郎随父亲胡梦昱、母亲李宛之从峡州来到绍兴。

胡梦昱于嘉定十年登进士第,四年后应法科试,中大法科,官授峡州司法参军,岁末又获喜讯,除大理寺评事,将赴临安任职。李宛之外祖母曾氏独居绍兴宛委山下,年事已高,且与李氏家人多年未见,李宛之遂请胡梦昱借赴任之机稍加绕道,携妻儿前往绍兴,探望外祖母。

宛委山位于绍兴城东南方。拜访外祖母后,胡梦昱夫妇又带儿女赶往临安。山路难行,胡梦昱选择乘船过绍兴,渡船上除了胡家四人和艄公,另有一位四十多岁的文士、一位僧人,以及两名身负背篓的少年。稍长的少年看上去约十六七岁,另一个略小两岁。他们身着利于行动的布衣短袄,背篓中装着许多刚挖出来的冬笋、几段较粗的竹子与一束红梅,鞋上沾着不少泥土,看样子刚从附近的山上下来,但两人都生得清秀,眉宇间有书卷气,似非山间农家子弟,容貌颇有相似处,应是兄弟。

原本一行人话都不多,只有那中年文士偶尔与僧人或艄公聊聊绍兴风物,直到胡若耶发现不远处的河洲上栖息着一只鸬鹚,起身扑至船舷边去看,李宛之才着急地唤她闺名,要她速速坐好,谨防落水。这声呼唤引起了那稍小少年的注意,旋即兴致勃勃地问:“这位妹妹名叫若耶?”

若耶回头看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少年欣喜道:“我们的船就行在若耶溪上呀!妹妹也是绍兴人么?”

若耶没有回答,看向父亲。胡梦昱遂帮她解释:“我们是吉州人,不过若耶母亲幼年在绍兴居住过,很喜欢若耶溪,所以给女儿取名‘若耶’。”

“原来是这样。”小少年笑道,“这个名字好。绍兴一带曾是越国都城,据说西施曾在若耶溪采莲,后来很多文人墨客都把‘若耶女’当成美女的代称,写进诗词中。这位小妹妹这般秀丽,将来一定也能长成西施那样的绝世佳人。”

若耶闻言问:“写到‘若耶’的,都有什么诗词呀?”

“有很多……”小少年双目闪亮,准备开讲,而他兄长悄然拉拉他衣袖,微微摇了摇头,暗示他噤声。小少年浑不在意,抬了抬手,将袖角抽出来,继续眉飞色舞地跟若耶说:“李白就写过一首《采莲曲》:‘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宋之问也有一首:‘越女颜如花,越王闻浣纱。国微不自宠,献作吴宫娃。山薮半潜匿,苎萝更蒙遮。一行霸句践,再笑倾夫差。艳色夺人目,斅嚬亦相夸。一朝还旧都,靓妆寻若耶……’”

胡梦昱不曾与女儿说过西施的故事,若耶听得甚惘然,问小少年:“这诗是什么意思?”

小少年还欲解释,胡梦昱已露出尴尬神色,作势干咳了一声。小少年一愣,这才闭口不言。而若耶越发好奇,请求道:“哥哥多与我讲讲‘若耶’的诗吧。爹爹平日给我看的书都是讲大道理的,诗词不多,跟若耶有关的更没看过。”

小少年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但又怕胡梦昱不悦,窥探着他神色,犹豫不语,而若耶仍连声追问,一定要他讲。那年长少年见状,轻声开了口,和颜悦色地对若耶道:“小妹妹,关于若耶的诗,有一首是极好的:‘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若耶不解道:“这里面没提到若耶呀?”

少年含笑说明:“这首诗就叫《入若耶溪》。是南梁的诗人王籍所作,写的就是我们眼前的景色。”

他手指远方,又对若耶道:“你看,前方是不是水天一色,像是要融为一处?山峰北面浮升出一层层的烟霞,溪水泛着波光,蜿蜒流淌着,好像日光在和它比赛,看谁跑得快。”

若耶看着前方景象,笑道:“是呢……不过阳光没刚才亮了,看来要输了。”

少年又道:“你有没有去山中玩过?绍兴的山林木茂盛,若非踏青访秋,游人也不多,山里很安静,走在其中,往往只会听到小鸟和蝉的叫声,倒显得山林更幽静了。”

若耶道:“我走过山路。绍兴的山树很多,叶子也多,远远看上去,毛茸茸的,像绿色的绵羊。就是山上石阶容易长青苔,路滑,我摔倒过几次……不过我还是喜欢这种山,比山上全是竹林的那种好。”

少年微笑问:“你不喜欢竹山?”

若耶摆手道:“我喜欢竹子,但不喜欢竹山。全是树的山感觉很柔软,竹山上的竹子会冒出一个个尖,让山峰远看像刺猬,可不能揉一揉,会扎手。”

这话听得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此后话题便围绕着绍兴山水展开,再无人提西施的故事。

船将至绍兴城门时天色骤变,阴云蔽日,很快下起雨来。寒风阵阵,吹得人发颤,仔细一辨,这雨里还夹杂着雪点。那少年见胡氏夫妇及那文士举目向岸边,状甚焦急地寻找可避雨处,遂手指城门一侧建议道:“我家就在城门不远处,若诸位不嫌弃,不妨前去坐坐,待雨雪停了再启程。”

那僧人是本地人,看了看他所指之处露出的檐角,了然道:“那是全保长的宅子。”

中年文士遂问少年:“令尊可是全保长?”

少年迟疑一下,答道:“全保长是我舅舅。我姓赵,名与莒。”又介绍那小少年道,“这是我弟弟,赵与芮。”

众人接受邀请,将往全家避雨,却又生一事:那中年文士上岸时因甲板湿滑,不慎跌倒,落入水中。此处水原本不深,他可自行站起,但他不识水性,陡然落水自是惊惶不已,手足乱动,痛苦挣扎,既不知伸足去试探水底,也听不见别人呼唤,去抓艄公向他伸出的桨。

艄公因畏惧水寒,踟蹰着还在考虑是否下水救他,却听身边水花四溅,原来赵与莒已跃入水中,很快至文士身后,两手伸到他腋下,把他拖上了岸。

大宋以十户为一保,设置保长,协理乡里事务。全保长一向古道热肠,见赵家兄弟带了客人回来,立即热情接待,请文士入客房更衣,又请胡家一行坐下饮茶。攀谈之下得知胡梦昱新任大理寺评事,连连拱手表示景仰:“那是掌断狱之事、伸张正义的法官呀!今日有缘得见,全某三生有幸。”

须臾那文士更衣毕,回到堂中,全保长亦询问其来历,那文士称自己姓余名天锡,自临安来,但职事身份等便不肯透露了。

赵氏兄弟之母全氏及全保长之妻周氏亦出来招待胡家母女。若耶听周氏称全氏为“慧娘”,着意观察全氏,见她约莫四十上下,容貌身形颇秀雅,眉目温柔,言谈间总是微微含笑,观之可亲,谈吐亦不俗,应是读过诗书。可以看出赵与莒那文质彬彬的气韵颇有几分源自其母。

经过一番叙谈,胡家母女逐渐明白,全氏夫君已过世,她无依无靠,所以带着赵与莒兄弟回到娘家居住。全保长夫妇很照顾他们孤儿寡母,视赵氏兄弟如己出,还供他们念书,是慧娘过意不去,常嘱咐儿子们读书之余多干干活,竭尽所能,助舅舅一臂之力。

在这般情形下长大,赵与莒显然细心又懂事。几位妇人说话间瑄郎忽然哭闹起来。李宛之抱起他,在室内轻拍着来回踱步,柔声哄慰,他却还是止不住地哇哇大哭。原本侍立在门外的赵与莒闻声探首一看,立即去仓房,取来一个状若倒扣水桶,上口小、下口大的木制器物。此物中空,内置横档,覆着软垫,下方有踏板,将幼儿放入其中,可站可坐。踏板离地尚有一尺多距离,赵与莒又去搬来一个小小的炭盆,拨弄木炭调节好热度,反复以手伸于上方试过,觉得合适了,才置入踏板下方。又作揖问李宛之意见,获她许可后再从她手中接过瑄郎,小心翼翼地放他坐在横档上。

瑄郎没见过这物事,觉得新奇,坐着又很暖和,很快停止了哭泣,左右细看,不时拍拍边缘,须臾乐得“咯咯”地笑出了声,众人也随之笑了起来。

全慧娘告诉李宛之,此物叫“团窠”,李宛之赞道:“这物件好,让孩儿坐在里面,能让人腾出手做别的事。大郎君也很能干,小小年纪,竟能把孩子照顾得如此妥帖。”

全慧娘微笑道:“我们不比富贵人家,没那么多人照料孩子。好在大哥自小就很懂事,知道为我分忧。他弟弟和舅舅家的几个孩子都是他带着长大的,这些事做得多了,自然驾轻就熟。”

一个时辰过去,天气仍不见好转,寒风呼啸,越来越冷,天色昏暗,空中开始飘下明显的雪花。全保长笑道:“这是天留客。诸位且放宽心,在我家住上一晚再赶路吧。”

不容众人推辞,他立即让家人宰鸡炖羊,打扫客房,一定要留客人住一宿。

众人见盛意难却,只好接受。全保长继续与胡梦昱及余天锡饮茶叙谈,李宛之见赵与芮在陪着瑄郎玩耍,若耶在堂前廊下看赵与莒锯竹子,便前往厨房,协助全氏和周氏煮饭做菜。

赵与莒把一段粗约三寸的竹子置于廊下石阶上,一半伸出石阶,自己一足立于阶下,一足踩在竹子石阶上那一端,拉动锯刀,从竹节附近一两寸处着手锯断,麻利地把这段竹子锯成了或长或短的几个竹筒。

若耶几次想伸手相助,为他摁住竹子另一端,赵与莒都温和地制止,叮嘱她站远一点,切勿伤到手。

若耶问他:“哥哥是要做笔筒么?”

赵与莒回答:“不,是用来做花器。”

若耶讶然:“花器?”

“是的。”赵与莒耐心解释,“我妈妈喜欢插花,经常用竹子当花器。近日她常用的一些竹花器裂了,所以我上山锯了些竹子回来,给她做新的。”

若耶顿时想起,这厅堂之中的确插着不少花,案上供着水仙,窗边摆着山茶,用的是瓷质花器。

“这竹子,怎么做花器呀?”她又问。

赵与莒拈起一个竹筒给她看:“竹节内部有隔膜,竹子锯成竹筒后能盛水。这些竹筒可单用,直接插花,也可把高低不同的两三个拼成一组使用。再或者,把竹筒放在一些宽大的容器里,例如水桶、食盒和花篮,平时花插在竹筒里,配着这些器皿会很好看。花谢了,把竹筒取出,器皿可继续使用,并不会被污染。”

然后他目示院中水井附近一隅:“喏,那里就有一个。”

若耶闻言望去,果然见那里闲置着一个木桶,里面有一个高度略低于木桶边缘的竹筒,挨近一侧桶壁,其中插着几枝红色山茶、黄色腊梅、白色小菊及几片兰花叶子,叶片或立或垂,线条舒展,花朵仰面开向黄昏里。这貌似不经意的一簇色彩,竟让整个院落都鲜活起来,显得既雅致又有勃勃生机。

“真好看。”若耶赞叹,再问赵与莒:“哥哥,你也很会插花吧?”

“哦,不。”赵与莒微笑道,“我只是偶尔帮妈妈做点花器,根本不会插花,妈妈也不让我学,说男孩儿就应该认真读书,不用花太多心思去插花挂画、焚香点茶,太沉迷于这些会玩物丧志。”

次日晨积雪甚厚,胡梦昱赴任心切,早膳后便欲上路,全保长道:“刚下过雪,路上湿滑泥泞,先生最好还是走一段水路。但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河面有没有结冰,还能不能行船,须去看看水面情形,再问问艄公何时启程才稳妥。”

胡梦昱接受了他建议,随他前往渡口,询问艄公意见。全氏与周氏都对李宛之说看这天气一时半会儿船是开不了的,就算放晴,也得午后了,不如用了午膳再作打算。然后二人出门采购食材为午膳作准备,李宛之过意不去,见瑄郎兀自在房中熟睡,便叮嘱若耶听着弟弟动静,然后尾随全氏周氏而去,欲抢在她们之前支付食材费用。

赵氏兄弟带着全保长的两个孩子在书房读书习字,若耶在弟弟床前坐了片刻,不见他醒来,便走到大门正对的堂中,想在那里等待父母回来。

若耶在空无一人的堂中百无聊赖地转首四顾,发现一侧墙壁上悬挂着一个赵与莒昨日锯好的竹筒,另有一根篾条弯成圆形,围绕竹筒,状如明月。筒中插着红梅,应是用他从山上采来的那束插的。

若耶素日所见的瓶花、筒花,插花者均是直接将花材投入其中,容器内花枝四散,整体花形呈散发状。而壁上这束红梅与众不同,筒口露出的花材下端极紧凑,一枝枝紧挨着,就如并成一株花树一般,从竹筒正中生长而出,没有一枝碰着竹筒边缘。离竹筒口高约一拳处,花枝才开始逐渐散开舒展。主枝腰如弦月,向左弯曲,梢头向上伸展,其后有一枝紧挨着它,顶端略低于主枝,沿着主枝曲线朝其斜后方探出。主枝左右及前方各有花枝向三面舒展,长短不一,高度均低于主枝,左边那枝最长,线条曲折遒劲,自筒口上方流曳而下,有倒挂悬崖之姿,末梢却又向上折回,梢头花朵亦朝上绽放,似仰面向阳。

整个花形如崖边梅树,古雅秀逸,颇有文人画意。若耶凝神看了半晌,很好奇这些梅枝是如何不依靠竹筒边缘而立于中央的。竹筒远远高过她悬于壁上,她看不见筒口下的情形,迟疑地四下看看,不见有人来,便自己去搬了个圆凳,置于竹筒下方,再轻手轻脚地爬上去,伸首朝筒内看去。

只见低于筒口约一寸处有一小木杈,呈窄窄的“人”字状,头部朝外,两脚朝内,分别卡在竹筒前后两端内壁,那些梅枝便依序排列,逐一插在木杈内部那细窄的三角口内。另有一小段从梅枝上剪下的木条横卡在整束梅枝的下端后方,抵住左右内壁,花枝便被固定在这木杈和横木构成的三角形中,从正面看去,便成了四周不触筒壁的小花树。

若耶看了须臾,忍不住伸手去拈那横木,想看看取下后是何情形,哪知横木刚一松动,离它最近的两段梅枝便随之倾斜倒下,靠在筒沿。若耶一惊,立即扶起梅枝,右手向内卡横木,想恢复原状,却不得其法,横木没卡住,其中的梅花又倒下几枝。若耶愈发急了,双手又是托竹筒又是握花枝,不知如何是好。动作一大,那凳子也晃了晃,她足下一滑,从凳上摔了下来。倒下那一瞬间她情急之下乱抓花枝,竹筒倾覆,梅枝四散。她倒地时主枝被她攥在手心,一端杵及地面,霎时断裂。

她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和衣裳被筒中水淋湿的狼狈,首先想到的是花形已被自己完全破坏了,既惭愧又害怕,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氏兄弟闻声自书房奔出,见状后赵与芮立即扶起她,赵与莒先问她有没有摔伤,确保无碍后又好言安慰说不妨事,花可以再插。见若耶看着一地花枝哭个不停,心知她十分内疚,赵与莒便拾起花往竹筒内插,想恢复个大概形状,待母亲回来再作打算。但他果然不擅此道,再三尝试都无法把那束花枝直立插好。

若耶见他也束手无策,哭得愈发伤心。此刻忽闻外面有马嘶鸣,步履声起,似有人在大门外下了马。

全保长身为一保之长,每日料理的事务颇多,家中人来人往,所以他家白天不关院门,大开着迎客。赵氏兄弟听见马声,朝外走去探视,正好撞见那扬首阔步、迎面走来的下马之人。

那人腰束革带,足着乌皮靴,斗篷随他步伐向后飘去,露出的一段月白色锦衣有精致的定胜四方暗纹,于他行动间泛着涟漪般柔和的光泽。他用貂裘围脖以御风寒,裹得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大半脸部,头戴幞头,只露出眉眼。

他身形挺拔,个头高过赵与莒,肩薄腰窄,步态矫捷,眸光清亮,从眼周可看出皮肤也颇为白净,显然是位相当年轻的男子,周身气派与赵氏兄弟素日所见之人全然不同。他们怔怔地看着,直到那人走到面前先拱手施礼,他们才如梦初醒地欠身还礼。

那青年施礼后朝堂中略一顾,看见了若耶,然后回眸对赵氏兄弟道:“那位小娘子可是令妹?适才我在门外听见她哭声甚哀,不知发生何事,所以冒昧进来,还望二位郎君恕我擅入之罪。”

赵与莒顿时明白他多半误会了,以为他们欺负妹妹,忙把刚才发生之事解释一番。他听后才释然笑了:“原来如此。”

他旋即迈步走到若耶身边,取过竹筒和花枝,在堂中桌边坐下,把竹筒置于桌上面对自己,将小木杈卡稳于内部,一根根拈起花枝,逐一端详,然后把形态完整尚可用的插回杈口内,调整出大致花树形态,看了看,道:“缺一主枝。”

若耶怯怯地指向那折断的主枝,说:“被我弄断了。”

青年一笑:“无妨。”又转顾赵与莒,“还有富余的花枝么?”

赵与莒道:“有是有,但是我母亲插花剩下的,都是些无用的枯枝、残枝。”

青年让他取来,赵与莒遂往后院,提起插着残枝的木桶,带到堂中。

青年审视残枝,然后将最粗的一枝从桶中抽出。那一段是全慧娘剪下的主枝末端,比她原来使用那段粗不少,长度相若,但上面光秃秃地,没有一朵花,也十分平直,不见曲线,两端断口平坦,看上去与当柴烧的树枝无异,毫无美感可言。

青年让赵与莒找来剪刀,在离残枝顶端约两寸余处向上斜剪一小口,再一折剪口处,捻住随之凸出的上方木质纤维,扬手一撕,一半木质随即被斜斜剥离,这一来残枝顶端自然收细,没有了平坦断口,很像天然梢头。

双手横握住那残枝中段,拇指相抵,引至离腹部一拳处,青年不再看枝条,而是转顾若耶,目中含笑,问她:“妹妹几岁了?”

“十岁。”若耶答。话音未落,便听见“咔”地一声脆响,自青年两手之间传来。

若耶吓了一跳,还以为青年折断了梅枝,然而低首一看,发现那枝条虽然朝外一面皮已裂开,有弯折痕迹,但并未断掉。

“妹妹口音不像绍兴人,家在哪里?”青年又闲闲地问她,好看的眼睛里满是善意,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而手上动作未停,不时调整手握的枝条位置,几声“咔咔”又连续响起。

“我是吉州人,只是路过绍兴,要去临安。”若耶如实作答,眼睛一直盯着他手中被不断弯折着的梅枝。

“临安?”青年笑意加深,“我家就在临安。”

他继续与若耶叙谈,意态萧闲,其间始终未曾看过手中梅枝,好似那枝条的处理完全不值得他思考,没有一顾的必要。

若耶时而看花枝,时而看他,但觉他虽然只是在做着微小的动作,却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势。声音清朗悦耳,含笑的眼中闪着阳光的碎金,不经意地流露出的自信令他神采飞扬,在这晦暗的冬日光线里熠熠生辉。

少顷,他立起梅枝查看,枝条腰部已被弯折出弦月的弧度,中间有两处稍微凸起的骨节,而线条中上部又另生一折,朝外伸出后又指向上方,更似古梅枝干常有的转折。

他在木桶中选取一带有花朵、比残枝稍长的细枝,弯出与残枝类似的曲线,置于残枝之后,让花朵从残枝斜上方露出,另择一较短花枝,置于残枝之前,握在手心,从正面看去,那一前一后两个搭配的花枝就如生长在那残枝之上,浑然一体。

青年将三枝一起插入花形中部,替代原来的主枝,调整好其余枝条高低位置,把斜后方一带有花朵的枝条换成枯枝,又看了看整束花下端与筒壁的距离,度其空隙距离,再剪一横木,把所有花枝稳稳地固定在了竹筒中央。

有了那段粗粗的残枝,整个花形气象大异,似有了老树筋骨,枝干曲折舒张,苍劲雄浑,比起初全慧娘所插的更有力量。适才所换的枯枝斜逸向远景,与前面生机盎然的花枝有盛衰对比,令人一顾之下能从这枯荣变化中感觉到时光的流转。

若耶叹为观止,连声称赞。细细欣赏一番后想起赵与莒之前告诉她的话,遂问青年:“你是男孩儿,也学插花么?”

青年笑道:“临安的插花高手很多都是男士。其实我没认真学过,只是我孃孃经常插花,我看得多了,也就时不时会跟着她插上几枝。”

若耶道:“你孃孃一定很喜欢插花吧?所以不反对你学。”

“不能说很喜欢。”青年道,“她更爱绘画,不过她觉得插花是有必要掌握的技艺,所以经常练习……她常告诫我,这世上的事有些是自己爱做的,有些是自己未必喜欢,但应该去做的。如果自己应该做的恰巧也是自己爱做的,那自然最好,如若不是,就两者都做,两者只能择其一,那就做应该做的。”

若耶又问:“那插花是你喜欢的还是应该做的?”

“喜欢的。”青年答,旋即一笑,“但不是最喜欢。我最爱弹琴。”

言罢他再顾梅花,发现斜曳出来呈倒挂状的那枝上有一朵花面朝下,便以手指捻去,让枝上所有花朵保持仰面向上的姿态。

若耶蹙眉,问他:“为什么要摘下这朵花?”

“它开在枝条阴面,”青年和言解释,“你有没有发现,花树上的花朵都是朝着阳光的方向盛放,阴面的很少开,就算开了,花朵也很细小。捻去这一朵,这一枝向上生长的线条就更流畅干净,更像花树天然的姿态。”

若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目中又露出柔和笑意,嘱咐道:“妹妹,木本的花要插得好看,须记住两点:不失风骨,向阳而生。”

他示意赵与莒把竹筒挂好,随后起身朝外走去,边走边对赶来相送的赵与莒道:“令堂是位高人呀……会用这种义木固定花枝,且插得好看的人,就算在临安,也不多见。”

赵与莒问:“兄台进来时,花枝已散落在地上,如何能看出家母的花插得好看?”

青年道:“看她处理过的花枝就知道了。”

这时大门外又传来一阵马嘶声,随即有人扬声呵斥:“别碰我家郎君的马!这是花剌子模来的金马,国中没有第二匹!”

二人加快步伐出门。赵与莒见赵与芮不知何时先出来了,此时正瑟瑟地站在一匹四肢修长、颈高头细的马旁边,面对十几位看起来像随从的人,目露惊惧之色。

那马果然与众不同,毛细如丝绒,周身泛着浅金光芒,美得不似凡间之物,静候在此,应该是那青年的坐骑。想来赵与芮必然是艳羡之下忍不住伸手触摸,引马嘶鸣,所以遭到了那青年随从的呵斥。

青年走到发声的随从面前,让他向赵与芮道歉。随从依言而行后他又礼貌地邀请赵与芮上马一试,赵与芮忙摆首谢绝。他也不勉强,上马引鞭,正欲离去,赵与芮忽然朝他一揖,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日后再来绍兴,不妨来我家做客。”

青年拱手道谢,告诉他:“我姓赵。”然后不再多话,策马扬鞭,带着一队随从绝尘而去。

赵与芮目送他远去,不禁感慨:“所谓‘五花马,千金裘’,就是这样的吧……”

赵与莒也凝视着青年的背影,对弟弟道:“他姓赵,家在临安,又有这样的排场,多半是临安的宗室。”

“宗室……”赵与芮怅然长叹,“说起来,我们也是宗室,为何不能像他一样?”

赵与莒沉默一下,没有回答,旋即一瞥弟弟,板起脸道:“适才的书都背下来了么?”

赵与芮吐了吐舌头,低首朝内溜去。赵与莒亦转身回去,走到院中,院门附近廊柱之后忽然有人现身,唤住他,朝他一揖,道:“恕某唐突。请问郎君,可是宗室子弟?”

赵与莒认出那人是昨日遇见的余天锡,明白他应是听见了刚才他们兄弟的对话,遂答了这一问:“我与弟弟是艺祖十世孙,燕懿王九世孙。”

艺祖是宋人对开国之君太祖赵匡胤的美称,燕懿王则是太祖次子德昭。

余天锡闻言郑重长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幸会,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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