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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化了妆,浓浓的黑眉,红艳的嘴唇,与她稚气十足的脸庞万分不配,这还在其次,她的一头长发呢?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短发?而且也太短了些,几乎要齐耳根了,最大胆的女学生都不敢剃这么短!

 还有她身上这件礼服裙,比舞会上的裙子还要奔放,她露着一双细而白的手臂,右手臂还搭着那英国佬的肩膀,画面简直刺眼。

 看见蒋固北来,她仰起脸对着他笑靥如花:“蒋先生你来啦,想喝什么随便点,记我账上,我是老顾客,能打八折!”

 蒋固北蹙眉看着她,半天,突然笑了:“景小姐,你若是不想嫁给我大可以直说,不必玩这种把戏。”

 夜色凉如水,景明琛抱着肩膀有些瑟缩:“蒋先生,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蒋固北眉毛一挑:“你的妆化得太差。只有两种解释,第一,你不是波罗馆的常客,第二,波罗馆里的英国佬眼睛都瞎。”

 他嘴巴还真是毒!景明琛一脸可怜的样子:“我也是被逼无奈……”

 蒋固北“哧”地一笑:“嫁给我有那么可怕?让你连留了二十年的头发都不要了?”

 景明琛摸一摸耳根的碎发,她何尝不心痛,养了整整二十年呀,及腰的长发养得那样好,需要付出多大的心力?她心疼地嘟囔:“头发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蒋固北眉头一展,笑了:“我真的有那么差劲?”

 景明琛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的,你条件是很好很好的,你年轻英俊事业有成,汉口所有的太太和未嫁小姐都觉得你很好……”

 蒋固北打断她的话:“除了你?”

 他的眉目里带着戏谑的笑,景明琛脸涨得通红,她讷讷地说:“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们对彼此不够了解。”

 蒋固北“哧”的一声轻笑:“我想我对你并非不够了解,我常听姐姐说起你。”

 景明琛蹙着眉头:“耳听为虚。”

 蒋固北挑眉:“我也眼见过啊,那天你被我的车撞倒,我看见你是因为推开了一个小男孩才被撞倒的。我老远就看见你在追他,又看见你不顾性命推开他,而他得救后爬起来就立刻跑掉了,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当天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景明琛把那天施舍乞丐又被抢劫的事情简单陈述了一遍,蒋固北点点头:“和我猜的大致不差。这总归是我亲眼所见吧。那天你抢救伤兵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到你不顾自己的脚伤一心救人,又看到你不放弃一线希望,这也是我亲眼所见。这些总不会有错了吧?总结一下我的亲眼所见,景小姐当得起一句‘善良果敢’,所以,我的提亲并不算仓促之举。”

 从没有人这样盛赞过景明琛,家里人都爱说她毛躁逞能,景明琛的脸红到了耳根,她语气弱弱地反驳他:“我连做饭都不会。”

 “我有厨娘。”

 “我也不会算账。”

 “我有账房。”

 “我对整理家务一窍不通。”

 “我有女管家。”

 听了他的各种“不在意”,景明琛却突然不忿起来:“好,就算你对我有百分百的了解,可是婚姻应当是双向的选择,我对你一无所知。”

 蒋固北愣了片刻,他回答:“我以为汉口的每一位小姐都已经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他还真是自恋!

 她挥挥手:“不是这个问题……你设身处地想一下,假如你是我,突然被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求婚,难道不觉得可怕?”

 陌生人……蒋固北一怔,是啊,对她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望着景明琛不忿的脸,一瞬间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是道歉:“对不起。”

 前缘这种东西,只有当缘分得以继续时才有意义,他迟早会把那年发生在银楼里的事情向她提及,但不是现在,而是她心甘情愿做蒋太太的那一天。

 景明琛趁热打铁:“那么,提亲这件事……”

 蒋固北打断她的话:“景小姐有爱的人吗?”

 景明琛摇摇头:“没有。”

 蒋固北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他咄咄逼人:“是吗?我听说,你对陆军医院一位叫梁亭月的军官似乎颇有些不同。”

 他从哪儿听来的?景明琛有些惊讶:“不是的,我对小梁军官只是仰慕……还有受人之托。”

 蒋固北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他便放心了。

 夜色愈加凉了,他脱下西装外套罩在景明琛肩上:“冒昧求婚是我唐突了。不过我很好奇,景小姐的婚姻观是怎样的?”

 因受西式教育影响,景明琛倒不避讳与异性谈论这个:“我觉得婚姻应该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但是爱情呢有两种,一种是一见钟情,一种是日久生情。一见钟情我没有遇到过,也觉得过于戏剧化。我比较相信日久生情。”

 “哦?”蒋固北不耻多问,“日久生情,这个久,你觉得又要多久呢?”

 景明琛歪一下头,思索半天,说道:“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牵手,中间应该至少隔着一整个夏天,要一起看过电影,一起跳过舞,相濡以沫过,同生共死过,分享过秘密,共享过甜蜜……直到对对方有真正完全的了解。七年吧,用七年时间了解一个人,不算长。”

 蒋固北“扑哧”一笑,这位景小姐,还敢说觉得一见钟情戏剧化,她这又是同生共死又是志同道合的,简直比一见钟情还要戏剧化呢。

 他们正走过一棵树下,盛夏树叶茂密枝条长伸,蒋固北随手抬起景明琛眼前一根下垂的枝条:“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不过我很好奇,你的父母还没有答应我,你大可以请求他们拒绝我啊。”

 温柔的月光在景明琛脸上流淌,淡化了她拙劣的妆容,露出浓妆之下原本的清新稚气。她长叹一口气,满脸的忧愁:“我妈觉得你是天字第一号金龟婿,恨不得立刻答应,求她是没有用的。”

 蒋固北挑了挑眉:“令堂倒是很有眼光。你有没有想过,被人退亲并不是什么好名声,假如传出去,恐怕你以后结婚都会受影响。”

 景明琛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想办法了解真正的我,不会被流言蜚语所影响。会被流言蜚语左右的人,既不可靠也不聪明,我才不乐意嫁这样没有缘分的蠢人。”

 蒋固北点点头:“缘分,说的好,我也信缘分。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是我最近有些忙,过段时间我会委托丁太太再次上门。”

 景明琛高兴得跳起来,这一跳正撞在蒋固北扶住枝条的手心里,她捂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蒋固北也笑了:“只是这么一来,我恐怕就要从你母亲心里的第一金龟婿变成第一王八蛋了。”

 “既然你铁了心要这样,我们就合演一出戏,我豁出在你母亲心中的形象,你豁出后半生的名誉,我演反派你演受害者,记住,一定要演得逼真。”

 他俯下身来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耳朵上,景明琛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只听见他说:“我让人去退亲的那天,你就这样跟你母亲表演……”

 商量完退亲大计,蒋固北送景明琛回家。景明琛下车后跑出几步突然又停下,转过头对蒋固北说:“蒋先生,我觉得你好奇怪,你有时候不近人情,有时候又善解人意,有时候冷冰冰的像北风,有时候又很和煦像南风。”

 蒋固北笑一笑,指指天上:“我到底是什么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再不赶紧回家,就要吹冷风了。”

 景明琛抬头看一眼乌云,说了声“再见”,一溜烟地跑掉了。

 蒋固北站在路灯下,直到景明琛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点燃一支烟,凝望着不远处景家的小洋房,三楼的灯亮了起来,景明琛已经回到她的卧室了吧。

 他并没有想一定要立刻与景明琛结婚,只是因为时局不稳,所以想先定下这门亲事,免得战事一起复又离散。既然景明琛不愿意,那也无所谓,难道她不是他的太太或者未婚妻他就照拂不了她吗?他早已经不是十七岁时候的蒋固北。

 既然你要七年,那么,等你七年又何妨。

 接下来几天,景明琛一直在等蒋固北上门退亲,没想到却先等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蒋氏油号的老板蒋兴先生,去世了。

 这个消息是哥哥明宇在晚餐餐桌上宣布的,他在蒋氏做事情:“这下油号完了,蒋先生只有一个儿子,尚在武大读书。公司实权八成会落到蒋家舅老爷宋先生手里,这位宋先生做生意不行,吃喝嫖赌倒一样不落,蒋氏迟早被它折腾死。”

 蒋老板葬礼那天景明琛也去了,她是陪顾南荞去的,顾南荞说想去看看热闹,硬拉她做陪客。

 蒋氏油号在武汉开了几十年,蒋老板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葬礼当天来了很多人,来吊唁的送葬的看热闹的,把灵堂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穿着一身黑,出了一身汗,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味,人人都热得直拿手扇风。

 景明琛陪顾南荞挤在人群里,顾南荞脸色发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她握着景明琛的手腕,身子一直在发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灵堂里那张蒋老板的黑白大照片。景明琛担心她是中暑了,问她:“葬礼有什么好看的,要不咱们走吧。”

 顾南荞摇摇头:“我要进去鞠一躬。”

 景明琛伸长脖子往灵堂里望,棺木旁站着三个人,孝子打扮的圆脸少年应该就是蒋先生的独子蒋阡陌,旁边头戴白花的中年妇人应该是蒋太太,再旁边一个身穿缎子马褂的中年男人,大概就是哥哥说的蒋家舅老爷宋先生了。

 吊唁的人轮流进去鞠躬,蒋阡陌挨个答礼,景明琛和顾南荞排在队伍里,耐心地听着司仪喊名字:怡和洋行张经理到,华美大药房孙经理到,陈先生陈太太到……

 突然间,一声洪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林氏桐油公司蒋先生到!”

 死寂的人群瞬间一片哗然。

 景明琛和其他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一列黑色的汽车停在蒋家大门前,车门依次打开,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鱼贯而下,迅速地分成两队排列站定,待他们站定后,最后一辆车的车门才打开来,穿着一身黑西装的蒋固北走下车来,在列队夹道之中,大踏步朝灵堂走来。

 景明琛的手臂猛地一痛,顾南荞掐住了她。

 蒋固北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灵堂前,却被人拦住,是宋先生:“这儿不欢迎你!”

 蒋固北没有说话,他双手插在西裤兜里,挑眉冷冷地看着宋先生。

 而蒋太太则一言不发,她只是脸色煞白地扶着蒋阡陌,仿佛马上就要昏过去。

 蒋阡陌上前一步:“舅舅,来者是客……”

 宋先生大喝一句:“小孩子闭嘴!”

 蒋固北冷笑:“恐怕您没有资格阻拦我。”

 他抬头望向蒋阡陌:“蒋小公子,今天你是这灵堂的孝子,让不让我进,你说了算。”

 蒋阡陌稚气未脱的圆脸上竭力摆出一副老成的神态:“请进。”

 蒋固北略一点头,跟在他身侧的黑衣保镖一把推开宋先生,蒋固北严肃从容地跨进灵堂,走到棺木前停下,笔直地站立着,低头望着蒋老板的棺木。

 他看了很久。

 蒋阡陌提醒他行礼:“蒋先生?”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蒋固北双膝一屈,跪在了棺木前。

 全场哗然,景明琛也被搞糊涂了,他这是做什么?看他的样子像是来示威,为何又要向死者下跪?难道他突然觉得蒋老板的死自己有过错?

 不等她想明白,蒋固北接下来的举动更是震惊了所有人。

 他俯下身去,“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这是孝子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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