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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奢侈腐败糜烂”六个字一出,瞬间激怒了景太太,景太太眼睛一眯就要发作,幸而景先生的声音及时从书房里传出来,替女儿挡住了枪口:“夫人,来帮我找一下上次人家送我的湖笔。”

 景太太瞪一眼景明琛:“待会再找你算账!”

 景明琛哪还等她找?母亲转身一上楼,她就抓起外套蹦蹦跳跳地出了门,直奔陆军医院而去。从南京回武汉后,她在《针石日报》报社找了份记者的工作,最近正在对陆军医院的前线伤兵做跟踪报道。

 谁想到陆军医院也不能免俗,和她交好的护士顾南荞极力怂恿她:“晚上的舞会一起去呀,介绍我弟弟给你认识!”

 景明琛好气又好笑地回呛她:“是不是所有已婚妇女都以说媒为人生乐趣啊,我妈这样,南荞你也这样!”

 南荞一脸惊讶:“有什么不对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嫁人。”

 景明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嫁就不嫁,几千年的皇帝都没了,难道我不嫁人就会死吗?”

 南荞望着门外,小声说:“你不嫁人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如果你不去舞会,肯定会死。”

 景明琛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一个熟悉的中年妇女的身影正杀气腾腾地走进来。

 景明琛就这样被母亲直接从陆军医院拎上了车子。

 一到舞会上,景太太一双眼睛就满场乱转。景明琛知道她在找蒋固北,做个鬼脸嘲笑她:“您这么一心一意找蒋固北,要是找不到,那可就是找不着北啦。”

 就在此时,一声高喊止住了大厅里的一片喧闹。

 “林氏桐油公司蒋先生到!”

 整个大厅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朝入口望去,万众瞩目之下,一双锃亮的男士皮鞋踏进门来,往上是笔挺西裤包裹着的修长的腿,熨帖考究的黑色光面西装,一只手拿着帽子扣在身前,一只手插在衣兜里,袖口上的蓝宝石袖扣闪烁着夺目而不显轻浮的光,丝质白色口袋巾露出一个尖角,衬衫领子下打着一个温莎结。

 再往上便是他颇具线条感的下颌角,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笑。看到他的脸,景太太忍不住低叫一声,拽住了小女儿的手臂,她小时候客居苏州,年过半百还带着吴语口音:“囡囡,你看!”

 她的反应不是独一份,后来景明琛想起来,觉得大约就从那一刻起,在场至少一半的太太把他列为了理想女婿的范本。

 眉眼修长目光如炬,这位横空出世的青年才俊,有一张与他的商业天才不相上下的漂亮面孔。

 但景明琛偏爱锱铢必较。兴许是因为排斥这个舞会,所以连带排斥了这颗舞会上万众期待的明星。蒋固北的笑她看着不舒服,总觉得他笑里带嘲,仿佛在嘲讽这些垂涎他的宾客们。

 哼,你来舞会不也是为了摆谱猎艳,有什么资格藐视其他人,景明琛暗暗想。

 东道主丁先生立刻迎上去:“蒋先生,稀客呀。”

 睡美人城堡里的寂静魔咒终于打破,大厅里又变得喧嚣起来。丁先生引着蒋固北去和人攀谈,景太太作为舞会老将有自己的一套盘算,她眼睛早就盯住了蒋固北,却不急于下手,而是一边和丁太太聊天一边冷眼观察着他。景明琛本就打定了主意在舞会上“坐禅”,干脆也坐在一边看别人。

 她看见陆续有好几个名媛找上蒋固北,但都只说了两句话就走开了。景明琛觉得有趣,不禁托起了腮。这位蒋先生今晚屡屡拒绝各位名媛淑女,恐怕是在自抬身价奇货可居吧?好教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眼光有多高,感激涕零地等待他的垂青。

 还真不愧是个商人,景明琛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仿佛听到了这声嗤笑似的,站在不远处的蒋固北突然回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片刻后又移开。

 只是一眼,景明琛却骤然不舒服起来,这男人的眼神冷冷的,被他看一眼,仿佛被枪口锁定住,下一秒就要灰飞烟灭似的。

 这个人好危险,景明琛暗暗想。

 和蒋固北搭讪的人终于离开,丁太太对景太太说“是时候了”,景太太抓住景明琛的手把她提起来,跟在丁太太身后走向蒋固北,丁太太在前面介绍说:“蒋先生,跟您介绍下我的好朋友景太太。景家在我们武汉可是名门望族,世代的书香门第,三代科举出身,景先生在前清做过张香帅的幕僚,也是革命元老,几年前刚从立法院退下来。这位是景小姐……”

 这些话听得景明琛羞窘到耳朵尖发烫,她局促地盯着脚尖,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终于,丁太太说出了她的目的:“蒋先生不请景小姐跳个舞吗?”

 没等蒋固北开口,景明琛抢先一步:“不了,我有舞伴的。”

 景太太惊讶:“什么舞伴?”

 景明琛蓦地想到顾南荞,便随口胡诌:“我朋友的弟弟。”

 蒋固北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或许是没有想到今晚自己还有被拒绝的份儿,他很快便回敬道:“正好,我也并不想跳舞。”

 是不想跳舞,还是不想跟景小姐跳舞?这话说得让人浮想联翩,景太太听得脸都白了。

 蒋固北看着景明琛:“景小姐身姿曼妙,跳起舞来必然也赏心悦目得很。既然无缘共舞,那蒋某人就站在这儿看景小姐跳好了。”

 他眼神戏谑,仿佛在等着看她笑话:好呀,你不是说自己有舞伴吗,那么你的舞伴在哪里?不会是怕被我拒绝,所以先发制人地编瞎话吧?

 景明琛着急得左顾右盼,一转眼正巧看到顾南荞朝自己走过来,她跨一大步拉住顾南荞的手:“你怎么才来?不是说好介绍我和你弟弟认识吗,咱们快走吧,去找你弟弟。”

 顾南荞看看景明琛又看看蒋固北,一脸茫然地抓过蒋固北的手:“这就是我弟弟啊。”

 景明琛腾地红了脸,她恨恨地看一眼顾南荞,你个姓顾的,弟弟怎么姓蒋!

 顾南荞把自己抓着的两只手放到一起:“巧了,你们先一步遇上了,不用我介绍了。”

 蒋固北“哧”地发出一声轻笑:“既然姐姐发话,那么,景小姐,请吧。”

 他做一个漂亮的邀请姿势朝她伸出手,景明琛只得被他拉着手牵进舞池里。

 音乐响起来,是最近舞场里大热的PorUnaCabeza,景明琛白天里虽然一直推托说不来,但一听到音乐还是忍不住心情飞扬起来。在金陵女大读书时她是个活跃分子,那时还天下太平,她心里没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负担,每周都要参加两三次舞会,有好几次还被选成“舞会queen”。

 一个贴面舞步,蒋固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刚才看景小姐在旁边一脸的苦大仇深样,还以为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没想到跳起舞来也是一样的飞扬洒脱嘛。”

 他在嘲笑她假正经,景明琛怒从心头起,回敬他:“哪里哪里,我这叫随遇而安客随主便,哪比得上蒋先生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待价而沽囤货居奇,真是天生的商人。”

 她一连串的四字成语砸下来,蒋固北哑然失笑:“听这口吻,景小姐对我们生意人很不屑一顾啊。不过,政府实业救国的口号喊得可是很响啊。若是没有生意人,莫说将士们的吃穿弹药,小姐夫人们的锦衣华服口红香水又从何而来呢。”

 景明琛无言以对,只得“哼”一声。一个转身,她的发辫扫过蒋固北的鼻尖,蒋固北说道:“景小姐的香水味道很特殊啊。”

 能不特殊吗?她从陆军医院被揪到舞会,在车上只来得及换礼服,浓郁的来苏水味儿还残留在皮肤上。蒋固北会闻不出这是来苏水?这是有意拿她取笑呢。景明琛冷哼一声:“那当然,LiquorCresoliSaponatus(来苏水),比起什么香奈儿京芭蕾双妹的,可谓清新脱俗别有风味,最易驱散靡靡之气,最重要的是还能杀菌,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细菌。”

 出乎她的意料,听了这句话,蒋固北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反驳,反倒开始认真跳起舞来。

 把注意力移回到跳舞上,景明琛才发现,这位品貌风流的蒋先生竟然是个舞会生手。他只会基本的舞步,像是刚刚突击学会的,动作僵硬,小心翼翼,像个大号的木头人。景明琛低头谨慎地看着脚下,只露个后颈给高她整整两头的蒋固北,生怕被蒋固北踩到脚。

 多有意思!传说中品貌风流纵横商界游刃有余的蒋固北先生竟然是个交谊舞白痴!

 想到刚才,她突然促狭心起,问蒋固北:“蒋先生,你刚才拒绝了那么多漂亮小姐,该不会是因为,你根本不会跳舞吧?”

 音乐嘈杂人声鼎沸,蒋固北和她之间又有着二十多厘米的身高差,他没有听清她的话,趁一个女方后仰的舞步,他搂着景明琛的腰,微微俯身就耳旁说:“什么?”

 景明琛踮起脚,在他耳边大声说:“我说,你刚才不和人家跳舞,是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跳舞!”

 景明琛惊讶地发现,蒋固北的耳朵尖竟然腾地红了。

 他没有回答,半天,才辩解道:“没有,我只是不擅长而已。”

 他的耳朵更红了。

 景明琛拖着九转十八弯的尾音意味深长地“哦”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我是刚学会的,过去没有人教我。”

 景明琛“哎呀”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真不幸,蒋固北还是踩到她了。

 所幸她今天穿的是一双包裹住脚面的缎子高跟鞋,蒋固北的皮鞋只在她的鞋面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脚印,蒋固北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疼吗?要不然,你踩一脚回来?”

 景明琛哭笑不得,不等她说话,突然感觉浑身一轻,蒋固北竟伸长手臂圈住她的腰单手把她托了起来,她一声惊呼还没完全咽下又被轻轻放下,她的鞋跟正好落在他的皮鞋上,也给他的皮鞋留下一个小小的鞋跟印子。

 蒋固北无辜地看着她:“这下咱们扯平了。”

 景明琛语塞,他这是什么神奇逻辑!

 恰巧一曲终了,景明琛道一声“再见”转身要溜,然而不幸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发辫钩住了蒋固北的西装扣子,整个人被扯了回来,差点趔趄着坐到地上。幸而蒋固北伸手搀了她一把,她整个人便被他带到了怀里,脑袋正抵着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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