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池塘边喂锦鲤,小翠递来一封信,是薛平贵写的。
「宝钏,我不想一生碌碌无为,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我要去从军,早日建功立业,等我。——平贵。」
我把信揉成团,远远地抛到池塘里。
纸张在水中慢慢舒展,墨迹散开,氤氲得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字。
锦鲤聚在脚下,摇着尾巴争抢刚撒下的鱼食。
「这封信,我从来没有见到,你也没有。」我道。
「小姐这是,要和薛公子彻底断了吗?」
我遥望远处。
树木是相府的百年名木,花草是修剪仔细的奇花异草,就连这一汪池塘,比薛平贵的寒窑大好几倍。
「小翠,你知道吗?」
我低头摩挲手腕上的紫玉手链,幽幽叹息。
「我憎恶薛平贵,从来不是嫌弃他穷。」
最怕男人口口声声说会一辈子对你好,实际既给不了你钱,也给不了你爱。
薛平贵真的是怕我病死,不得不送我回来吗?
不是。
他有一样东西,价值连城,完全可以拿去当了。
只不过舍不得罢了。
或者说,他也没有那么想把我留在他身边。
他的小算盘计算得可清了呢。
将来薛平贵会娶西凉公主,毕竟权势和美色的双重诱惑,有几个男的能挨得住?
到那个时候,他还会记得我吗?
我不确定。
也不重要了。
王宝钏从此,开启崭新的人生。
王家有三女,大姐王金钏嫁给了苏龙,二姐王银钏嫁了魏虎。
王银钏一直看不上薛平贵,所以在故事里被塑造成反派角色。
但是我也看不上薛平贵,二姐听说我及时回头是岸,欣慰不已,我们的姐妹情谊恢复如初。
看来故事里的正派反派,也不是绝对的。
我成了王家的团宠,爹娘想来个亲上加亲,让我嫁给魏虎的弟弟,魏豹。
魏豹觊觎王宝钏美色,奈何王宝钏对他不屑一顾,因此恨上了薛平贵,在故事里是恶劣纨绔的人设。
但是我现在有了疑问。
凭什么薛平贵喜欢王宝钏,就是感天动地的真爱?
魏豹喜欢王宝钏,怎么就成了觊觎人家美色?
同样都是男子对女子动心,同样都离不开颜值色相,谁的爱又比谁高贵?
有对薛平贵的厌恶在前,我反而对魏豹这个人物,不那么深恶痛绝了。
但这不等于我愿意跟他成亲。
我在爹娘面前明确表示了拒绝。
爹爹的五十寿宴上,各家公子打扮得丰神俊朗,各家小姐们也花枝招展如百花竟放,好生热闹。
大姐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二姐送我一身云雾纱裙,我爱不释手,溜回闺房去试穿。
下人们都在前院忙活,后院静悄悄的,只有蝉声阵阵。
我脱了外裳,才发现这云雾纱裙有十几根系带,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怎么都解不开。
万能的小翠也不见了。
急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房门开了。
迈进来的是一双黑色锦靴。
我连忙扯起衣衫遮掩。
「魏豹?」
我大胆猜测他的身份。
他身材高挑,生得也算端正,目光从上到下把我扫了一圈,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
「小姐这次倒没像上次一样紧张,呵,有意思了。」
好家伙,我天真了。
这玩意儿还不如薛平贵。
我后退两步,他就近前三步,把我逼到床边。
「怎么不喊人了?」魏豹扬眉。
他敢堂而皇之闯进我的闺阁,说明做足了准备,而且还是里应外合,喊人有个屁用。
我正色道:「爹娘这时候恐怕在前面给咱们议亲呢,你就这么着急?」
「听说小姐抵死不从,哥哥心里急,没办法啊!」
他把我用来遮挡的外裳扯走,露出里衣和两只白生生的胳膊。
我不觉羞耻,只觉愤怒。
魏豹个子比我高一头,在力气上,男人有绝对的优势。
我若是挣扎反抗,只会更加激起他的凌虐心和征服欲。
我悠悠抬起眸子,像撒娇的央求:「你毁了我的名节,我以后如何做人?」
他没料到我是这样的反应,先是一愣,继而一喜,在我耳边调笑:「生米煮成熟饭,哥哥才能娶你啊。」
我一手搭上他的脖颈,唇角含着勾人的笑:「你好坏。」
趁势身子一软,不小心就倒在床榻上。
被色欲冲昏的男人哪有什么理智可言,我欲绝还迎地哼哼几声,他便不管不顾了。
我伸手正了正枕头。
他俯身,我便逢迎般地闭上眼睛。
然后猛然睁开。
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后院的静谧,盖过聒噪的蝉声。
魏豹捂着那里,双目赤红,眸中迸发的恨意仿佛要吃人。
床榻上的血迹,猩红,骇人。
娘最近让我学习古代传统艺术之十字绣,啊对,这年代叫女红,我把剪子放在了枕头下。
确实是把好剪子。
稳准狠。
我擦一把脸上的唾沫,起身迅速穿上衣服,慌慌张张地逃离。
「救命啊!快来人啊!」
因这突然的变故,爹爹的寿宴被迫中断。
娘和大姐护着我,我一个劲儿地哭。
二姐却连看都不看我,只一个劲儿地说:「怎么会这样呢?」
爹和魏豹的父亲说了许久,争吵声越来越大。
魏豹在内室嚎得撕心裂肺,想来死不了。
许久以后,大夫提着药箱从内室出来,冲着我爹和魏大人叹息一声,然后摇头。
魏大人险些把大夫提了起来:「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你跟我说清楚!」
「魏二公子以后子嗣上怕是……」
「你胡说什么,他还没成亲!」魏大人咆哮。
我钻到娘怀里哭得更厉害了,连身子都在抖。
二姐的声音不咸不淡:「三妹,就算魏二公子调戏你,你也不能伤了他的命根子啊。」
大姐帮我怼回去:「二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觉得形势不利。
于是猛地从娘怀里起身,对着屋里众人泫然欲涕:
「二姐让我去房里换新衣服,谁知道魏二公子突然闯了进来,说要将生米煮成熟饭,逼我嫁他,我不肯,他就对我用强呜呜呜……我,我不活了!」
我一头朝着柱子撞去。
我特意跑得跌跌撞撞,给了小翠拦住我的时间。
她做得很好。
她哭得比我还大声:「小姐,你可不能死啊!」
爹爹见此情形,腰板又挺直了些,摆出了百官之首的气势:
「魏年武,你教子不善,光天化日之下欺辱我女儿在先,如今恶人先告状,本官应该先找你讨个公道,否则就算闹到皇上那里,本官也绝不善罢甘休!」
好!
我在心里默默为我的宰相爹鼓掌。
眼见道德上占领了制高地,魏年武突然望向我:
「宝钏,你说实话,魏豹他真的……真的与你发生了夫妻之实吗?」
我一怔。
确实没有。
但这是古代,不像现代一样有法律允许正当防卫,如果我说没有,伤害魏豹的罪我得担着。
如果说有,也不太行。
魏年武生着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本官可找女医为三小姐检验!」
桌子被拍狠了,茶具晃了几晃。
「魏大人,我女儿今天受的屈辱还不够吗」父亲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
母亲使个眼色,让我们几个先出去。
我大体能猜到他们想怎么解决,选择对双方最有利的方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到了晚上,爹娘说已经应下我和魏豹的婚事时,我一点也不奇怪。
他们劝我,今天的事情已经尽可能封锁消息,只有成亲才能堵住流言蜚语,否则我这辈子的名声算是毁了。
我很想质问一句,明明是魏豹的错,他作恶在先,我没有错,为什么毁的是我的名声。
后来把这话咽了下去。
这个时代对女人更加严苛,对男人却无比宽容。
不过,他们也已经尽力护我了,我不怨。
「女儿谨遵父母之命。」
我跪下磕头:「还请爹答应我三件事。」
「第一,我的嫁妆不能比两位姐姐少。」
「第二,经过今日之事,魏豹定然记仇在心,求爹保全女儿,派几个身手好的陪我入魏府。女儿要经常归宁,探望爹娘安康。」
「第三,今日事发时,小翠突然被二姐的丫鬟喊走,女儿闺房附近的下人也被二姐夫突然调去前院了,爹一向英明,只要稍加调查,定能发现其中蹊跷。」
娘大惊失色:「你二姐她……」
三个月后,我和魏豹大婚。
魏豹对我恨之入骨,从不踏入我的房门。
我独守空房,睡得清甜。
爹早就撂下了话,所以魏家人尽管厌恶我,却不敢摆在明面上。
魏豹受伤的事被及时封锁消息,但是最近长安城还是传出谣言,说魏豹伤了根本,不能人事。
魏豹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我走到魏年武面前:「爹,家丑不可外扬,儿媳有一计。」
「我只要假装怀孕,将来把二姐和二姐夫的孩子过继给我,说是我的孩子,谣言便不攻自破。反正都是魏家的骨血,养在同一个宅子里。」
魏年武点头同意。
王银钏气坏了,私下找到我时,落下来的巴掌被我挡开。
我道:「小妹有今天全被二姐所赐,自己做下的孽就该自己受着,以后若再惹到我头上,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宅斗,我不带怕的。
那谣言就是我散布出去的。
魏豹从不与我同床,那件事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他好几次把我按在桌子上乱啃乱咬,我在他颈子上抓了好几道血印子。
我骂他疯子,他也骂我疯子。
一年后,魏虎率军出征迎战西凉,战死,我把孩子还给了二姐。
三年后,魏年武病重,在家中与世长辞。
魏豹接管魏家,他本就不学无术,诺大的家业管起来吃力,我主动提出帮他。
我学会了看账本,恩威并施管教下人,后来魏豹索性把内务都扔给我。
王银钏想把管家之权抢过去,但她既无管家的本事,魏豹也不想家权旁落,所以她迟迟没抢赢。
不知不觉中,我和魏豹打架的次数也少了,他已经习惯了仰仗我。
四年后,我成了魏府名副其实的女主人,王银钏见了我也得规规矩矩的。
五年后,我朝与西凉休战,百姓盼来久违的太平。
我拿自己的嫁妆开了一间茶庄,茶庄取名「一盏茗」,设在长安城的中心大街上,生意还不错。
六年后,为了寻找好的茶叶货源,我要经常冒着寒风酷暑南下,在路上就要颠簸好几个月。
八年后,我的茶庄已经开到了三十四家,各个州郡都有分号。
十年后,中原地区闹旱灾,我从茶庄拿出十万两白银捐给朝廷赈灾,又把茶庄改造成收容所,设立粥棚,在长安城传为美谈。
肃宗皇帝听闻我的事迹,亲封我为「一品诰命」。
我可以受旨出入宫廷,觐见皇帝陛下。
不是以宰相之女的身份,也不是以魏氏夫人的身份。
而是以王宝钏的身份。
我向皇帝提出,想把茶叶送到丝绸之路上。
陆上丝绸之路可达西域,海上丝绸之路可远销国外。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我说:「你这个女人,不老实啊!」
「谢主隆恩!」
我的声音里满是激动和欣喜。
从皇宫出来时,天光正盛,万里无云。
后来,世界上有更多的人喝到了我的茶叶,他们或许说不上我茶庄的名字,但是他们知道,这种茶叶来自大唐。
父亲六十八岁大寿的时候,拄着龙头拐杖唤我:「宝钏啊,坐到爹身边来。」
他意气风发地跟人家说:「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的宝钏胜过天下所有儿郎!」
满座宾客点头应是,我知道,那不是敷衍。
觥筹交错间,看着身旁的老实男人魏豹,这一晃,竟然已经十八年了。
宴席上的茶叶来自我的茶庄。
饮时清冽入喉,饮下回味无穷。
王宝钏,你看,十八年可以做这么多有意义的事。
你为什么要拿宝贵的时光,浪费在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呢?
虽然我嫁的男人也不怎么样。
但我没有成为他的附属品,他无法阻止我发光发热,我活得潇洒而热烈。
挖什么野菜!
一转眼,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这些年我保养得宜,加上生意上顺风顺水,精气神也足,看起来仍是肤如凝脂,顾盼生姿。
虽然容颜不及年轻时,但也不怨岁月无情。
西凉王薛平贵不远万里赶来长安,与我朝皇帝商议大唐与西凉往来通商事宜。
他没有急着回去,说大唐是他的根,想多留几天看看故乡。
这一留,就被护卫统领刘将军认出随身之物,他是肃宗皇帝失散多年的皇子。
接下来,薛平贵认祖归宗,在肃宗皇帝驾崩后继位,西凉国事交给凌霄亲王搭理。
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同时举行。
与薛平贵执手相牵的,是西凉的代战公主,他们的一双儿女被封为太子和公主。
我身穿一品诰命服制,遥遥地跪在九尺高台下,内心毫无波澜。
十六抬九龙玉撵远去后,臣子臣妇才能起身,我想揉揉跪疼的膝盖,却见玉撵上的那人突然回眸。
我平视远处,恍若未见。
秋月桂花节的最后一天,是代战皇后的诞辰,皇上的意思是大办一场,所有的命妇都要进宫贺寿。
皇后穿着大红色宫裙,如她发髻上的牡丹一样,艳丽雍容。
太子和公主绕在她身边嬉闹,代战一脸幸福地看着两个孩子,时不时地抬手与皇上碰杯,眸中满满都是爱意。
酒过三巡后,我借口不胜酒力提前离开,被小太监拦了去路。
「魏夫人,陛下有请,在玉华宫等您。」
玉华宫是一座偏殿,远离这边的热闹,平时少有人去。
我扶着小翠的手过去,刚一踏入门槛,小翠就被小太监止住步伐,殿门关上。
一双手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我。
「宝钏,」闷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朕好想你。」
我长吸一口气,使劲掰开他的手。
然后后退两步,用刚正冰冷地语气跪拜:「臣妇拜见皇上。」
「皇上召见命妇,当以圣旨通传,正殿召见,宫女太监随侍在侧,才合宫中礼数。」
「宝钏!」我起身时,他要扶我。
我侧身一避:「陛下该唤我魏夫人。」
薛平贵看起来老了很多,脸上的倦意很重,外面的月光把明黄色龙袍踱了一层光,衬得他一张脸更加沧桑黯淡。
「宝钏,你还是像当年一样美。」
他痴痴地看了我许久,哑声道。
我登时无语,却只是平静地回答:「皇后娘娘国色天香,臣妇不敢与之比肩。」
「不!」他咽了口唾沫:「娶她只是权宜之计,这十八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为什么不等我?」
我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认真地又重复一遍:「我从军前留下信件,让你等我,我在外面拼命厮杀立下战功,就是为了能风风光光地回来娶你。」
「我从未收到过你的信件。」
他蹙眉,自言自语一般:「没送到你手上吗?还是出了岔子,难道被你爹的人拦住了……」
碍于身份,我尽力语气平和:「陛下说想了我十八年,那为何又娶了别人?既然娶了别人,又凭什么来质问我没有等你?」
他高高在上久了,被我怼得有些下不来台。
「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他上前他想抱我,却只抱到一片虚空。
我退后两步:「我现在是魏豹的妻子,皇上要强抢臣妻吗?」
他笑了笑,不知是庆幸还是幸灾乐祸:
「朕早就派人暗查过了,魏豹不能人事,你嫁了他也无妨,朕会让你们和离。」
冕鎏遮掩下,他的一半侧脸埋在烛火的阴影里,眉目间已有帝王的气场。
「然后呢?」我问。
「我朝有武后杨妃之例,代发修行后,再进宫。」
「一个让李氏江山改了姓,一个差点亡了国。虽然我很崇拜这两位女子,但是陛下确定要拿着江山来赌吗?」
我顿了顿,眼中嘲讽之意尽显:「陛下,你可真是,异想天开啊!」
薛平贵脸色十分难看。
他仿佛充满了不解。